偷心

刺五加

监狱里阴晦的空气使我快要发霉了，我找不到一点阳光，那个通向我这儿的逼仄巷道偶尔会有一点洒进来，但它确实连晒被子都不够。

我被流放到西部一个偏僻的山区，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监狱，除了狱警，我们这些罪犯谁都不知道怎么走出这座山。没有手机，没有信号，就算逃出了眼前这道门，用张警官的话说，过不了几天，你也会乖乖回来。

和其他狱友不一样，他们大多是犯了杀人罪、强奸罪什么恶性的罪，而我却是因为偷盗进了这里。把我同穷凶极恶的人关押在一起，这却是个很聪明的决定。如果不是会点舞文弄墨常为这个僵硬的氛围暖暖气，我想自己可能早就被老严打的片体鳞伤。而现在，我不但没有受到那样的服务，反而成为严老大的秘书，狱中的二把手，过得还算比较“安稳”。

“今天下午张警官来找过我。”我淡淡地对老严说，这个狭窄的狱房里好像总有另一支耳朵，使我们的声音在无意间压得很低。

“老张？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又找你干嘛？”老严拍了拍桌子，声音顿时从喉咙里窜出来。

“他……他只是来巡视一下。”我有点吞吐，像刺卡在喉咙里。

“放他个屁！”老严破口大骂，面容像粽子一样往中间挤，整个儿脸就像一块炕焦的糍粑，“他那几个心思，我还不知道，就是想让我乖乖受法，去北京，然后一枪子嘣了老子。”

“老严。”我小心翼翼地询问，“您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？”

“你也杀人了？”老严冷冷地笑了笑，“当时真是蠢呀！只知道一命换一命，当真的到死亡到临头了，真是怕啊，真是怕啊！”仿佛时光又回到了被捕的那一刻，老严的眼里凝聚着恐惧。

“我是偷窃进来的！”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。

“老严，我先给您点支烟。

“三年前的一个晚上，我下班后捧着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回到家。当我推开门时，发现地上有一封红色的机关信。以我多年的经验，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封真正的机关信，而是有人伪造政府的名义给我下的一道恐吓信。我并没有当回事，走到书房就将那封信放到一旁，泡了杯咖啡，整理那份文件———一份很有价值的罪证，夜晚的时间特别能熬，时间从键盘中流逝的过程中，我的工作也一步一步快要完成。在我很满意自己的成果的同时却心有余悸地担心着什么，似乎房间内总有双眼睛在盯着我，盯着我的电脑上那些带血的罪证。”我只是将我的故事讲给老严听，狱房里的两个男人，面对面坐着。

“我给你倒杯水吧。

“我想您肯定很想知道那封恐吓信的内容和那份罪证。将近凌晨，我妻子走进书房，我忙乱的整理文件和极力藏着那封信。我妻子很爱我，就像我爱她一样。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给我，只是会心地冲我微笑，像心有灵犀地总会提前领悟我会说什么做什么。书房里的灯有点昏暗，我故意调的颜色，淡白的光线照在妻子的脸上，我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痛，看着妻子自从嫁给我日渐憔悴的面容，我甚至有点自责。”

我擒住泪水，接过老严递来的手纸。

“有些事情我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做。坚持你的职业操守还是放下一切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？我将妻子打发走，并向她保证马上睡觉。我不受任何威胁，喝完牛奶，我就将信封撕开。上面就只有短短的一句话：如果你坚持你错误的方向，冥顽不灵，我们，是我们，有办法对付你。我就觉得好笑，一把搓乱那封信，随手扔进垃圾篓里。我心里暗暗地坚定地说：那些文件一旦曝光，你们这群人就见鬼去吧！   

“我是准备在第二天晚上申请另一个网域再到网上全面曝光，而我却完全错了。我回到家，家门没入就被张警官一群人带走了。以“诽谤”、“寻衅滋事”、“纵容犯罪”等多条罪名判定了我，我坐在审讯室，挣扎狂躁地质问他们证据在哪，你们这是蓄意诬陷，但在那些警察的强制下，我根本毫无防抗之力。一个高瘦的警察劝我：你最好不要再起什么浪了，我们只是奉旨行事。瘦警察停顿了一下，好像又想起什么：如果你还是这么固执己见，上面不会让你活的舒服的，还有你的家人。”也许是被家人给吓住了，我开始有点退缩，将自己的狂躁化为沉默。审讯室的警察陆续离开，留我一个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，平静的表面隐藏不住我内心火山爆发般的不安。我空洞地凝视着手腕上相互交在一起的铐链，思维却无法集中在“犯罪”这件事上。”

“你是个文化人，却遭遇着野蛮的对待。”老严义愤填膺打断了我的讲述。

“文化人也是人呐，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。”我无奈地笑，将烟蒂弹掉，“面对亲情，谁不会屈服。如果我得罪了他们，我妻子怎么办，孩子呢？”我故意停顿，叹了口气，看到老严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忧伤。

“但作为一名记者，我又怎么能够去因为自己的私利拒绝曝光。严哥可能认为我接下来的行为懦弱，但我必须这么做呀，为了家人，我销毁了那份《工厂违规建设致十余名人死亡》的报告。如果再给我一次、两次、一百次选择，我同样会选择家人。我被关押了数天后，出狱了。我卸任了原来的工作，找到了新的职业，接着就进了现在的这里。”

老严将茶一闷进喉咙，站起身，望向窗外的森林，流动在我们心中的沉默无意将幽静的黑夜变得更加幽静。

老严哭了，泪流满面。二十年的光景就像一把刻刀毫不留情地刮磨着这位沧桑的中年人，二十年不长不短，而对于每一个狱中人而言那不是时间概念，而是一种情感折磨。老严从不提妻子亲人，并不是意味着监狱将他内心消磨得铁石心肠，没有人情味，正是内心的愧疚和悔恨才使老严不愿提起那些事，使得监狱成了一堵心墙横亘在家人与罪犯之间，相念不如莫念。

“张警官。”老严打了个电话，“明天你有时间吗？”说完老严将电话挂断。一切都在冥冥之中，像多年积累在心里的怨恨瞬间泄出，他轻叹了一口气，“我这人生一辈子呀，都在监狱里度过，这次学到的最多！”

第二天中午，张警官就把老严带走了。离开这个阴晦的监狱之前，张警官走到我跟前，拍了拍我的肩，微笑地点了点头，没有言语，转身，开动车子，消失在自己制造的灰尘中。

久违的阳光将这座被山林包裹的监狱照得郁郁葱葱，从来都没有这么暖心过。我相信这般温暖就连监狱最阴暗的地方也能感受到。阳光是如此的隐晦，就像我的职业，罪犯劝导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