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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创文学] 马金莲(回族):贴着城市的地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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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6-3-29 13:23:33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

贴着城市的地皮(节选)
马金莲(回族)

……
事情混乱得让我迷糊。我感觉自己过早地窥破了遮蔽着世界丑恶面目的幕帘的一道边角。我不明白世界为啥是这个样子。没有人告诉我它为啥会是这个样子。马沙也不能。这个和我一样吃扇子湾地里长出的粮食喝扇子湾泉水长大的人,他把我从扇子湾带出来,我现在明白了,他只能是一个把我带出来的人,带出那个深山胳肢窝里的山沟,他的使命其实已经结束了。接下来,他成了我的包袱,像我们扇子湾娃娃肚子里常拉出的那种蛔虫一样,他吸附在我的肠道里,靠吸榨我的劳动成果生存。我想离开他。这念头常在我无比孤独的时候,毒蛇的牙齿一样啃噬着我的心。我想像摆脱一条死虫子一样甩开他。
他让我看到了从前根本想不到的东西。也让我明白了人活在世上是千百种姿态的。
而肚子饿,身上冷,晚上需要睡觉的地方。这是马沙和这个城市让我明白的一个最基本的生存道理。
他捏着他那露出肚皮的半截肠子,借着昏暗的灯光抖擞,他把它撩拨得苏醒过来,蛇头一样抬起来,一抖一抖地动,他说驴日的老叫驴,害死老子了。
我不明白老叫驴怎么害了他。
冷得厉害。寒冬不是夏秋,我需要被子。我双手抓住被子一个角,一点点用力往回扯。鬼女和我紧绷着。她的颤抖停止了。死压着被子不松手。我也不想退步。随着老叫驴和女人呜呜的节奏,我在加油,一下一下,我丝毫不退让。连鬼女也来欺负我。我要叫她知道,我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小哑巴哈格了,我长大了,我今天公开发声说话了,我还打了马沙。我进了澡堂子。我看到了男人的秘密。我不能再忍受以前默默忍受的东西。
我一把扯来了被子。扯过来我才感觉不对劲。不是鬼女扯不过我,是她忽然松了手。被子很薄,棉花胎倒得很严重,有些地方厚,棉花疙瘩压着疙瘩,有些地方薄得透光。我把自己紧紧缩在这一团薄厚严重不匀的棉絮里。我在颤抖。因为一个身子和被子一起扑过来,抱住了我。朦胧中我依稀感觉马沙他没有躺倒睡觉,他蜷成一团,像一只狗头鹰一样蹲在炕角。
这和马沙的怀抱完全不同。马沙硬棍子一样的胳膊,瘦得下陷的肋骨,像一个铁框子框住人。这个怀抱是热的,软的,丰厚的。我想到了扇子湾阳光下摊开的大片麦草。被阳光唤醒了干爽与蓬松,躺在上面打滚,舒坦得让人想哭,想喊,想狂奔。这是个肉乎乎的大怀抱。像新缝的被子严严实实裹住了我。
我不动。不敢动。不想动。透过一层薄薄的线衣,我能感觉到一个软囊囊的肚子,两个热囊囊的奶包。胳膊肋骨也是软的。也是热的。它们用女人才有的软和热紧紧包裹着我。我想到了我的哑巴妈。她也把我抱在怀里疼爱过。她不会用言语说一句话,但是她怀里的干爽和温暖我至今难忘。我拼命想她。我把这具身体的主人当成我的哑巴妈。我不想她那张鬼脸。我只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娘的感觉里,往深处沉,再往深处沉。我的娘在抽搐,在哭,在笑,嘴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声音。她的手像软藤,越来越紧地箍着我,箍着我,我喘不上气来了。
昆明论坛——干啥——干啥——
怪异的声音骤然撕破了哼哼声交织的沉闷的空间。
啪里啪啦的拍击声,骂娘声,在半空里乱撞。
有人打起来了。
有人跳下炕拉亮了灯泡。
外罩上爬满夏天就开始积攒苍蝇屎的三十瓦灯泡,一层尿液一样的黄光懒洋洋透出来。马沙骑在老叫驴身上正狠狠地打呢。马沙没脱外衣,那身我们在澡堂子里洗过泥浆的湿衣服还裹在他身上。老叫驴光着身子。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幅画面,一个干瘦的猴子,跨在一个大汉身上,正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欺负大汉。
那是河南男人和他的猴子。夏天来的,在商城门口摆摊子。他一来我们的生意受了干扰,其实同城很多人都受了影响。那几天广场上人明显多了,是来看猴子的。猴子似乎不因为人多而兴奋,它疲倦而厌烦。总想偷懒。大汉的目光在人群里溜索,他兴奋得不行,小鞭子不断抽打猴子脏兮兮的身子,逼着它表演,再表演。我们一伙叫花子乖乖呆在自己的位置上,一边坚守着岗位,一边冷眼旁观。没眼睛的竖着耳朵冷静收听动静。假装失明又失聪的,忍不住把平时流脓紧闭的眼和耳张开了一丝儿缝隙。
我发现耍猴人的手段,在本质上和我们讨饭的有着惊人的相似。我们观察形势,人多了就加重折腾的手段,包括声音、动作,只不过我们折腾的是自己的身体和伤残,那个人折腾猴子。目的只有一个,吸引路人,我们博取一种叫怜悯的东西,他博取好奇与欢笑。最终目的都指向口袋里的钞票。
我很快就无比地厌恶起那一对组合。像厌恶我自己和身边的同行们,包括我们这种赖以活命的行当。耍猴子有什么好看?我冷冷地想,人们为啥要咧着傻呵呵的嘴巴看猴子,他们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?猴子表演的其实就那几个动作,重复了一遍又一遍,我早都看腻了,没勇气往下看了。亏了猴子,它得热剩饭一样一遍又一遍往下重复。它厌倦得想吐。它的厌倦终于达到了顶峰,一个微风习习的下午,它挨了无数道鞭子,终于忍无可忍跳上了大汉的身子。我不知道这算不得一个压箱底的表演,猴子的烦躁是真实的,大汉的痛苦也是真实的,但他们又同时笑嘻嘻的。咧着嘴笑。带着哭笑。
老叫驴像耍猴人一样骂着。马沙像猴子一样抡着瘦干的拳头乱乱地捶打着老叫驴的身子。我记不得有多少次在黑暗里听到过老叫驴的喘息和感叹了。想不到他身上这么白,白晃晃一扇肉,在马沙黑瘦的身底下乱扑晃。他被马沙出其不意打了个措手不及,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,嘿嘿两声反攻,那拳头太重了,马沙被打懵了。
他乘机一个翻身,将马沙压在了下面。
哈格——哈格——你个混蛋还不搭手——
马沙的声音从拳头与肉搏击的缝隙里窜出来,我的神经被揪了一把,跳起来扑了上去。我对着老叫驴肥白的后肩胛骨美美咬了一口。
随着一声惨叫,我被甩到了地下。跌得我昏头转向,但也跌出了我的斗志,我想起了在烂泥坑里挑战马沙的经历,我已经长大,为什么还要忍受欺负?马沙要是输了,老叫驴惨训他的同时,免不了给我吃一顿炒栗子。与其一直咀嚼炒栗子的苦涩味道,我不如让他尝尝反抗的滋味。
眼看着老叫驴像一匹真正的驴子一样暴怒起来,他把马沙压在身底下狠狠地揍。我完全傻了,慌了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惶急中摸到了地上的一只鞋。是女人的高跟鞋。胶皮底子已经足够结实,又带了五寸高的一个橡胶疙瘩,疙瘩上还钉了一片掌。这个猫一样肥软的女人天天穿着这高跟鞋扭着肉肉的屁股在地上走,咯噔咯噔咯噔,这声音总让我联想到她夜里和老叫驴合奏出的呜呜声。我捏着鞋对准老叫驴的头狠狠地砸。橡胶疙瘩砸在肥厚的头皮上发出钝钝的呻吟,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沉睡的力量被唤醒了,激怒了,爆发了,这力量大得吓人,大得我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了。
老叫驴忽然翻起来,丢开马沙,向我扑来。我脚下一软,眼前一花,跌在地上。一个沉重的物体劈头压下来。火辣辣的疼痛扑头盖脸而来。
我呜呜哭着。我觉得自己活不成了,今夜肯定是死期到了。我要死在这远离扇子湾的同城了,再也回不到扇子湾去了。
我痛快地哭着。疼痛已经不重要了。脑子里迷迷糊糊的,好像那里头有一锅稀饭糊糊,正在被人加火烧,滚得哗啦啦响。粗重的喘息就在我头上响彻,他真不愧是老叫驴,马沙起这外号一点都不冤枉他。太形象了。
忽然身子一轻,眼前一亮,压着我的山倒了。
我哭着往起爬。
爬起来又一头栽倒。
再爬起来。
马沙又被老叫驴压在了身底下。老叫驴下手毫不留情,每一拳头都砸得马沙嗷嗷叫。我浑身筛筛子一样颤抖着,颤抖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。是板凳。店里的板凳。我们轮流坐。来来去去的客人,大家的屁股把榆木板凳面子磨得光溜溜的。我浑身筛糠,颤悠悠举起了板凳,一个念头很清晰,再不救马沙,马沙就要被老叫驴的拳头活活砸死了。我恨马沙,但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也是马沙。我不想马沙死。就算死,也不能死在老叫驴手里。我借着昏黄的灯光,举着板凳往那扇巨大的肥肉上砸了下去。
马沙又一次翻起身来,他骑在了老叫驴身上。我们两个配合默契得像亲兄弟。我想起老叫驴夜里制造的那些赤裸裸的声响。野女人无耻的哼唧。鬼女的哭泣。我们的惊恐和惶惑、痛苦。连梦也是肮脏的。他难道不知道他自己的快乐,让我们这面炕上的所有人陷入了一种烂泥一样的深渊里。想起这样的恨,就是叫他多挨点打也不能解恨。就在这浓稠的恨意里,我听到板凳砸下去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。
事后我冷静思考过这个夜里打架的整个过程,这夜里炕上添了一个新客,是个贩卖鹅毛的老头子,他卷裹着被子始终没出声,直到我们打完了,他也没有揭开被子出来看一眼。那个女人,慢慢腾腾从被窝里爬出来,穿上了裤衩胸罩,线衣线裤,最后套上外衣,掏出一个小镜子照着,反复拨弄自己额前的烫发。对于这样的斗殴,她明显见多了,见怪不怪,无所谓。最后的时候她好像慢悠悠从嘴里抛出过一句话——他还没给我付钱呢,你们打死了他我找谁要钱去?老娘不能叫他白睡。
我想起来了,鬼女,整个撕缠扯打的过程里,她没有帮她男人,也没有拉架,她把我和她的被子都裹在身上,然后蜷缩在炕角里发抖,两床被子也挡不住她的寒冷,好像她的寒冷是从骨头深处散出来的,那寒冷能传染,让我们每个人都心寒。
旁边店房里的客人被惊动后喊来了曲掌柜,等曲掌柜带人闯进来,老叫驴已经被我们打瘫在地上。曲掌柜的厉喝浇灭了我和马沙心头呼呼高蹿的火。我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。老叫驴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,那嚣张的叫嚷和哭骂,竟然早就弱了下去。我们才发现事情坏了。
派出所的人倒是来得神速,连夜赶来了。老叫驴左腿粉碎性骨折,彻底残了。这个常年借助女人的残疾挣钱挥霍的男人,他可能做梦都不愿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真正的残废。
现场做笔录,老叫驴指着我说,下手打断我腿的是他,这个小哑巴,你们快抓他,给他判刑!判重刑!
我要站出来说是,我也觉得砸断骨头的那关键性几下是我打的,我的耳边至今还清晰无比地响彻着板凳落在骨头上的断裂声,那声音清脆而迷人,让我全身包裹在皮肉深处的大小骨头一起跟着发软。
不容我发出任何声音,马沙忽然挣脱警察的控制飞脚过来踢了我一下,一脚落在肚子上,我惨嚎一声抱着肚子溜倒在地。
马沙被戴上了手铐,反抗中被狠狠扇了几巴掌,嘴角出血了,他冷笑着吐一口带血的唾沫,说哈格你个笨哑巴,傻哑巴,吃屎摸不到屁眼的哑巴——就凭你这怂样儿你能打人?别闹笑话了——人是我打的,我一个人打的,和他无关。他是残疾人,彻底的残疾人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,事儿是我惹的,人是我打的,和他无关。
在等待马沙刑满释放的日子里,我在干累了活儿的间隙,常常坐在秋天薄薄的阳光下想那个诡异的夜晚。
同城最近兴起一种叫录像的玩意儿,广场上开了三家录像厅,离我最近的这一家,常有声音从大幅广告牌下穿透过来,在迷蒙脏乱的空气里窜。那些声音单薄、丰厚、急躁、舒缓,各种各样,五颜六色,像一堆正在大锅里炖着的牛杂碎,热腾腾地翻着难以彻底清洗掉的草腥味粪土味,臭烘烘香喷喷地冲击着我的鼻息。能听得出那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,从说话的口气上我听出来有正人君子也有流氓阿飞,有暗探警察也有风骚女人。我没有进过录像厅,牛杂碎店老板警告过我们,挣的钱好好攒着带给家里,不许出去抽烟喝酒不许进舞厅录像厅。
和我一起干活儿的小刘子小田子小马子表面上对老板恭恭敬敬,到了背后地里满嘴不屑,他们商量着拿到工资就去把大城市所有好耍的地方逛一逛。小马子尤其迷恋录像,他说那里面的人满嘴都是港语,香港话好听,泡妞儿时候飙几句就能得手,不像我们同城话,从里到外都冒土渣子。他最崇拜的男人是成龙。最想睡的女人是关之琳。
要是放在以前,马沙在,他肯定会去看录像,说不定也会带上我。现在,我一个人,要不要去看看录像?我拿不定主意,我发现这座城市的新奇事物对我的诱惑竟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大,我望着高远处青灰色的天空,鬼女临走留下的话像薄薄的空气,在心头悠悠地扩散,她说好好学一门手艺,好好挣钱,好好奔好日子。她说了一连串的好。她说的时候不看我的脸,我只能听到一个声音。这声音我很熟悉。可是那一刻,我觉得好像是第一次听到。
我能进牛杂碎店找一份包吃包住工资不错的固定活儿,是鬼女帮我交了五百块押金的结果。她瞒着老叫驴交的。这一点她没说,但是我早就猜出来了。鬼女雇了一辆车,拉着老叫驴去汽车站了,然后他们会坐上班车出发,回到他们的老家去。他们的儿子要娶媳妇了,盖房和彩礼钱都是鬼女在同城讨要攒下的,鬼女在同城转悠十五年了,她说她刚来的时候,同城还没有商场呢,只有那个农贸市场,也要比现在小多了。
同城一直在发展,在变化,一年一个样儿啊——临走的时候鬼女感叹了一句,感叹完她就抬头望着阿斯玛尼看。同城的天空真是高远啊,白云闲散地飘荡着,碰撞着,融合着,分裂着。我大大方方看了她的脸,我看清楚了那上面的每一道褶皱和裂痕。几十年前,那只窜进村庄在一个小女孩脸上撕咬了一口的那匹饿狼,它肯定早就死了,骨架也散了,它肯定想不到,自己在饥荒中匆匆一口留下的伤痕,会在它死后几十年了还留在这世上,像阴影一样一直笼罩着一个女人一生的婚姻,和命运。
我们店里干六天活儿,歇一天。歇息这一天,我在洗完衣服之后,会出去走一走。沿着大广场把同城走一圈儿,到了广场门口我会把脚步慢下来。我戴着一顶鸭舌帽子,帽檐压得很低,我不想叫人看出我是那个小哑巴。我不看跪在道路两旁的哭着喊着叫着出卖着可怜与残疾的那些面孔,我一直穿过他们,最后在我曾经跪过的地方收住脚步。我发现我跪过的那个土坑,和鬼女膝盖落地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,只有一大步。
有时候我会去胡师面馆,要一碗清汤拉面,我一根根挑着面条吃,然后看着系着围裙的梅子走来走去忙碌,梅子的肚子已经高高凸起来了,她可能早就忘记三年前闯进饭馆,抢了桌子上一碗面汤一口气喝下去又喝了半壶凉水的那个少年。食客少的时候她会把身子靠在收银台上,隔着出饭口的高台子和一个戴小白帽的男人说话,我从他们交谈的口气和望着彼此的眼神里看出来了,他应该是她的丈夫。
牛肉面的汤水清凌凌的,低头能望见映在里面的面影。我低头望着。然后喝一口。面影残缺了,被我喝进肚子里了。可当我再次低下头,看到面汤里那张面影的残痕已经悄无声息地弥合了。
我对着泡在面汤里的那个影子,看了又看,汤完全凉了,汤面上人影清晰得眼睫毛都能数得清了,我伸嘴吹,看着那面影在轻薄的气息下一丝一丝化开,涣散,模糊,我猛然端起碗来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尽,然后快步走出了飘满拉面味儿的胡师面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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