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爸

翠湖邻家

　　我爸出生在五十年代初期的北方农村，年少时正值国家最困难的时期，我爸是六个兄弟姊妹中的老大，从小吃苦耐劳。从小，在艰苦的条件下，坚持学习之余承担着繁重的家庭劳务。奶奶说，那时候，天不亮他就得起身步行去十几里路去上学，午饭就是怀里揣着的两个野菜糙面饽饽，下晌放学回家进院不进屋就拿起箩筐出去剜野菜。他固执刻薄地对待自己，不剜满筐野菜是绝对不会回来吃饭的。放了假更是整日帮爹妈忙活，打猪草，剜野菜，搂柴火……  

　　艰苦的劳动也形成了他一生坚韧、固执甚至偏执的性格。

　　因为学习好，又吃苦耐劳，中学毕业后被招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乡镇供销社当售货员。在物质紧俏的困难时期，能够在供销社当一名售货员，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，那绝对是天下最好的美差。应该是两年以后吧，我爸又作为村里最优秀的青年，经村上大队推荐，成为我国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。奶奶说，那时候家里真穷啊，东家借，西家凑的借来十几块钱。有了路费，却连身上学的衣裳都没钱置办，最后还是村上出钱，我爸总算是有了一件没有补丁的涤卡衣服，体面地成为了当时十里八村唯一的一名大学生。  

　　对于往事，我爸是从来不提及的，这些消息的来源都是奶奶片段性的回忆拼凑起来的，想来，他是不愿意回忆起他那段青春的记忆，那是被饥饿掌控了的人生岁月。青年时期，因家庭困难无法提供供给，加上学校定量的限制，那一点点口粮远远满足不了他身体卡路里的消耗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饥饿中学习。我长大后，曾见过我爸的当年同学，一位生活和工作在大连的一位慈祥姑姑。那位姑姑回忆说，当年我爸又黑又瘦，少言寡语。因为女生相对吃的少，加之当时这位姑姑家里条件又较好，所以，她常常拿出来一些饭票资助给我饥饿的父亲。此情，我爸虽然嘴上不提，但是，看到他对待那位姑姑很深的感情和至今我们两家亲人般的往来，艰难岁月的口粮之恩定是深植心中了。  

　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里的大医院上班，对于农村出来的来说也算是出人头地了。经人介绍与我妈相识，结婚。但是我爸也有着根深蒂固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，认为只有家中有男孩子才能顶立门楣，才有资格传承家族血脉。天不遂人愿的是，我和妹妹的到来，对于他来说，无疑是失望透顶的。他给我们姐妹俩起的都是偏男性的名字，想来，也是寄托了他今生的遗憾吧。  

　　我爸在家里是拥有着绝对的威严的，我没事是不大敢跟他说话，逼到必须说话时，也是鼓起很大勇气，几乎是哆嗦着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，他也绝对不会拿正眼看我一眼，只是最后从鼻子里发出一个“嗯”来代表他已经听到了我的话。我也是习惯了，并且认为，谁家的爸都是一样的，严肃，严格，威严无比。  

　　小学有一次语文课，老师让一位同学朗读一篇作文，作为范文，同学深情地朗读了他写的《我的爸爸》。内容大概就是送爸爸上火车依依不舍的情景，火车开动以后，孩子跟着火车奔跑，边擦着眼泪边挥手喊着爸爸再见。父子情深意切表述的令我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，我当时心中非常鄙视这位同学对于情节的虚构。这怎么可能，谁会这么矫情，这根本就不现实，这只是电视剧里的情节。而老师居然信了，不仅感动的稀里哗啦还对这篇作文赞赏有加，此后，班级里居然出现了最少十多位孩子送爸爸难舍难分的情景剧作文。反正，那次，我的作文没及格。  

　　我以为，我爸就是这样的人。无悲无喜，也可能对任何人和事儿都是毫无情感，时刻保持他严肃刻板的威严做派。  

　　爷爷那年过世，身为家族中最有权威的长兄，我爸主持葬礼的一切事宜，在全家的悲声中，唯独我爸没掉泪哭丧，而是保持着他一贯冷静。出殡那天，家里一片慌乱，打幡儿的，摔盆儿的，抬棺材，沿路撒纸钱的……他依然冷静的安置好这一切，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，木然的沿路撒着纸钱，全然不闻身后一片哭声。到墓地以后，组织着青壮年们抬棺入土，填埋。泪眼中，我看到我爸面无表情，着一身重孝拿着铁锹，一锹一锹地用土覆盖着棺木。冷静的，似乎那入土之人与他无任何关系，似乎周围的一片悲声他完全听不到。他真的就是个感情冷漠之人吧。  

　　爷爷入土为安了，墓地一切仪式结束，送葬队伍准备离开，一座新坟立在了村外的坟茔地，周围几棵苍黄的老树，偶尔几声鸦鸣更显悲情。大家纷纷转身离开，唯独剩下我爸，静静地一个人，不言不语，呆立在坟前沉默着，凝视着。突然，他大喊了一声“爹啊……爹…”随后跌坐在了爷爷的坟前，失声大哭起来，已经走远了的送葬队伍都被他的举动惊讶住了，几位叔叔跑过来，可是怎么也拉扯不起来，我爸哭的痛痛快快，哭的悲切淋漓。似乎把他压抑多年的，一个儿子对父亲的那种依赖和不舍都宣泄出来了。那一刻，他已然只是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，一个无助的，从此没有了爸爸的小男孩，无论他平时伪装的多么强悍。  

　　爷爷走后，一切归于平静，父亲依旧他一贯的严肃、易怒、偏激。整天板着脸，很难看到他有温和的一面，生活中一点小事就会触怒他，让他大发雷霆。一天，忘记了到底是什么事，总之是很小很小，小的不能再小的起因，可能是当时正好赶上我爸心情不好，他大发雷霆。暴怒中，家里门铃突然响了，父亲正好站在门口，打开门，是一个走错了门的小姑娘，倒霉的小姑娘哪里知道此刻她面对的是一个暴怒中的老虎啊，父亲盛怒下也没有了理智，怒火到莫名其妙撒在了这个走错门的陌生人身上，小姑娘当场吓哭。对于我爸每次的暴脾气，我本来是萎缩在里屋不敢出声的，但看到他失控的状态，我立即冲了出去，把我爸推进屋里，忙着安抚那个委屈的陌生小姑娘，小姑娘受到了惊吓，我不停的道歉，好一通安抚，又亲自帮小姑娘打车送走。当时，我也是非常气愤的，觉得我爸太过分了，作为成年人，怎能这般不能把控自己的情绪胡乱发火呢。可能父亲也意识到他的不对，虽然从未承认。  

　　出嫁那天，有长辈在耳边嘱咐提醒我，姑娘出门子的时候一定要哭上几声，抹几滴眼泪，要不，会被人家笑话的。我心想，反正我爸也不待见我，我不是他想要的儿子，而且还没有考上体面的大学让他很是失望，横竖看我不顺眼的，我结婚走了他高兴着呢，有什么好哭的。那天早上，母亲忙里忙外招呼着亲友们，因为喜欢清静，面对家里来了很多人的热闹场景我爸显得有些烦躁。男方接亲的队伍来了，家里更加杂乱。小姐妹们捣乱不给新郎开门的，一群弟弟妹妹缠着准姐夫讨要红包的，闹了好一阵终于要接我走了。走到门口，对着父母说了句“爸妈，我走了。”然后深鞠一躬，等抬起头的时候，突然看见我爸满面流泪，我当时震惊不已，我一直认为冷漠甚至无情的父亲居然在我出嫁的时候流泪了，这怎么可能，难道从他的内心深处是爱我的，只是把他对我的爱隐藏起来，让我多年一直没有感受到吗？心中猛遭一击，全然不顾新娘子精致的妆容，顿时泪点崩溃。  

　　如今，父亲也年岁大了，从一线岗位上退休下来了。似乎，一夜之间，那个严肃的，威严无比的父亲，返老还童变成了小孩子一样。和母亲的吵架拌嘴也总要拉上我当个裁判员，做上一桌子的饭菜也期待我的赞许，耍脾气任性的时候，我妈跟我告状，他甚至也有点怕我训他几句。  

　　是啊，每个父亲都是一座山，每个男人心中都驻扎着一个小男孩，有着山的威严也有着水的柔情。有缘今生为父女，希望我爸能够永远健健康康，快乐享受他的晚年生活。

　　作者简介：萨日朗花儿，草原女儿、蒙古族后裔。出生在科尔沁大草原孝庄故里，从小就像开放在在草原上的萨日朗花儿，美丽、自由、奔放。望以笔共情，和更多的朋友一起分享视野、体悟人生。